他不是不想回應,不是想背棄郭阿蠻。他是沒臉回應,沒力氣回應。他現在這個樣子,手不能動,腳不能走,臉上身上都是潰爛的傷口,怎么回去見她?怎么跟她說自己家破人亡、得了不治之癥?他怕病傳染給她,更怕她看到自己這副鬼樣子,會失望,會難過。
沉默,成了他唯一的選擇。
夜里睡不著的時候,他總會想起蜀地的元宵夜,想起郭阿蠻的笑臉,想起那棵枇杷樹,想起許下的諾言。他會用還能動的手指,在被子上寫“阿蠻”兩個字,寫了又擦,擦了又寫,直到手指磨得出血。
他在《五悲文》里寫自己“骸骨半死,血氣中絕”,寫“形枯槁而意腐,神凋落而心死”——這哪里是在寫自己的身體,明明是在寫自己的心。他的心早就死了,死在長安的大牢里,死在得知風疾的那一刻,死在想起郭阿蠻的每一個夜里。
日子一天天過去,盧照鄰的身體越來越差,連說話都費勁了。老仆人看他可憐,問他還有什么心愿。他張了張嘴,聲音微弱:“想……看蜀地……”
老仆人沒辦法,把他抱到潁水邊上的一塊石頭上,讓他朝著西南方向看——那里是蜀地的方向。盧照鄰靠在石頭上,眼睛望著遠方,好像能透過千山萬水,看到郭阿蠻在村口等信的樣子,看到那棵枇杷樹結滿了果子。
他想起兩句詩,用盡最后一點力氣,念了出來:
“忽憶揚州揚子津,遙思蜀道蜀橋人。”
揚州揚子津是他以前路過的地方,蜀道蜀橋人,是他日思夜想的郭阿蠻啊。
念完這兩句,他閉上了眼睛。老仆人以為他睡著了,直到發現他的手垂了下去,才知道他沒了呼吸。
后來有人說,盧照鄰是跳進潁水的——他不想再受這病痛的折磨,也不想再背著這未踐的諾言活下去。潁水的水很涼,像長安的風,也像他那顆冰涼的心。
他死的時候,手里還攥著那塊郭阿蠻繡的帕子,帕子上的花紋已經磨得看不清了,可他還是攥得緊緊的,像攥著最后一點念想。
而蜀地的郭阿蠻,直到很久以后,才知道盧照鄰的死訊。
那天,一個從北方來的商人路過村里,說起潁水邊上有個叫盧照鄰的詩人,得了風疾,投水自盡了,還念了他臨終前寫的詩。
郭阿蠻一聽“盧照鄰”三個字,腿一下子軟了,坐在地上,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,怎么也止不住。
她終于知道,不是他忘了她,不是他背棄了諾言,是命運太殘酷,把他們的緣分拆得七零八落。她想起那個元宵夜的燈籠,想起枇杷樹下的諾言,想起那個沒保住的孩子,想起等了他一年又一年……所有的思念和委屈,都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嘆息。
后來,郭阿蠻搬到了錦江邊上住,每天都坐在江邊,看著來往的船只。有人問她等誰,她就笑著說:“等一個老朋友,他說過要回來娶我的。”
她等了一輩子,也沒等回盧照鄰。可她不怨他,她知道,他心里是有她的,就像她心里一直有他一樣。
潁水的水還在流,蜀地的枇杷樹還在結果,只是那個寫“得成比目何辭死”的詩人,和那個等他回家的姑娘,再也沒能見上一面。他們的約定,成了未踐之約;他們的愛情,成了生死遺恨。
很多年后,有人路過潁水,還會說起盧照鄰的故事;有人路過蜀地,還會說起那個等了一輩子的郭阿蠻。人們都說,這是大唐最讓人難過的愛情故事——不是不愛,是太愛,卻抵不過命運的捉弄。
就像潁水的水,永遠都在流,卻再也帶不走盧照鄰的遺憾;就像蜀地的風,永遠都很軟,卻再也吹不回那個元宵夜的浪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