寫的是長安,想的卻是那個從長安走的人。他想起在靈都觀喝的酒,想起那把刻著“云心”的琴,想起她說“自在與否,在心里”。可現在,她回了王屋山,他在敬亭山,隔著千山萬水,連琴聲都傳不過去了。
“日色欲盡花含煙,月明欲素愁不眠。”
他接著寫,眼淚滴在紙上,暈開了墨跡。這“愁”,哪里是愁長安,明明是愁見不到她啊。寫完最后一句“長相思,摧心肝”,他把紙揉了又展,展了又揉,最后還是小心地折好,放進懷里——寄不出去,就留著,像留著一點念想。
再后來,安史之亂來了。
天寶十四載的冬天,安祿山的叛軍打進了潼關,長安亂成了一鍋粥。唐玄宗帶著楊貴妃、楊國忠,還有少數親信往蜀地逃,玉真公主也在其中。車馬顛簸,一路上都是逃難的百姓,哭喊聲、馬蹄聲混在一起,聽得人心碎。
玉真公主坐在車里,手里攥著那卷李白寫的《玉真仙人詞》,紙都快磨破了。她想起李白,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,是不是安全。叛軍到處燒殺搶掠,他那樣的性子,會不會跟叛軍硬碰硬?她想派人去找他,兵荒馬亂的,連自己都顧不上,怎么找?
而李白呢,他在廬山躲了一陣,后來聽說永王李璘要起兵平叛,覺得是個機會,就去投奔了永王。他哪里知道,永王和唐玄宗、唐肅宗之間早就有矛盾,他這一去,反倒卷進了皇室紛爭。沒過多久,永王兵敗,李白也被抓了起來,判了流放夜郎。
夜郎在西南,路遠得很。李白戴著枷鎖,跟著押送的官差走在山路上,看著路邊的野草,就想起了終南山的松樹。他掏出懷里的《長相思》,紙發黃了,他摸了摸,笑著說:“公主啊公主,我這一輩子,沒服過誰,就服你。可現在,我成了階下囚,怕是再也見不到你了。”
幸運的是,走到白帝城的時候,他接到了赦免的圣旨。
“朝辭白帝彩云間,千里江陵一日還”,
他坐船順流而下,心里又活泛起來——他想去找玉真公主,去王屋山,去靈都觀,跟她說這些年的委屈,跟她再喝一次酒,再彈一次那把“云心”琴。
命運偏要跟他開玩笑。
寶應元年的秋天,李白在當涂養病。他老了,頭發白了大半,咳嗽起來沒完沒了。有天晚上,他躺在船上,看著江面上的月亮,覺得心里很靜。他讓書童拿酒來,喝了一口,又想起了玉真公主。
“不知道她現在怎么樣了……”他小聲說,聲音很輕,像要被風吹走。書童沒說話,只幫他裹緊了被子。那天夜里,李白就那么看著月亮,再也沒醒過來——他死的時候,手里還攥著那卷《長相思》,紙頁上還留著當年的淚痕。
而玉真公主,也在這一年的冬天,在王屋山靈都觀去世了。
她臨終前,讓弟子把那把“云心”琴送到當涂,送給李白。弟子走到半路,就聽說了李白的死訊。弟子站在路邊,看著手里的琴,哭了——這把琴,終究還是沒送到他手里。
后來,有人把琴埋在了李白的墓旁,說這樣,他們就能在地下,一個彈琴,一個寫詩,再也不用分開了。
再后來,文人墨客們總愛寫他們的故事。有本叫《楊貴妃秘史》的小說,說李白和玉真公主在敬亭山相伴終老,白天一起看山,晚上一起喝酒,李白寫詩,玉真公主彈琴,日子過得比神仙還自在。
沒人知道這是真的還是假的,但大家都愿意信。因為太遺憾了——兩個懂彼此的人,一個是放浪不羈的詩仙,一個是清雅出塵的公主,明明在終南山的月光下遇見過,明明心里都裝著對方,卻偏偏被命運拆得七零八落,連最后一面都沒見上。
現在你去終南山,還能找到靈都觀的舊址。青石板路還在,松樹下的廊柱還在,只是再也沒有那個穿淡青道袍的公主,也沒有那個抱著酒壺的詩人。只有風從松樹林里吹過,“沙沙”響,像在念李白的詩,又像在說玉真公主的話。
有人說,每年中秋節的晚上,站在觀前的石階上,能聽見琴音,還能聽見有人在喝酒吟詩。你要是仔細聽,能聽出是“玉真之仙人,時往太華峰”,還能聽出是“長相思,在長安”。
那是他們的聲音吧?是終于能在月光下相見的兩個人,在說著當年沒說完的話,喝著當年沒喝完的酒。
畢竟,這世間最遺憾的,是“想見不能見”;而最幸運的,是“念念不忘,必有回響”——哪怕,這回響,來得晚了一點,來得遠了一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