韓愈立刻放下手里的事,連夜趕去閿鄉——他要去送孟郊最后一程。路上遇到大雪,馬車走不動,他就下來步行,鞋子磨破了,腳凍得流血,也不停。到了閿鄉的客棧,看著孟郊冰冷的身體,韓愈趴在床邊,哭了整整一天,嘴里反復念:“東野兄,你怎么不等我?你還沒跟我寫完最后一首聯句啊……”
后來,韓愈給孟郊寫《貞曜先生墓志銘》,寫了改,改了寫,整整寫了三個月。他在墓志銘里,把孟郊的詩夸到了極致:
“其為詩,劌目鉥心,刃迎縷解,
鉤章棘句,掐擢胃腎,神施鬼設,間見層出。”
——他怕別人忘了孟郊的好,怕孟郊的詩被埋沒,所以用盡最狠的詞,告訴所有人:我的朋友孟郊,是千年難遇的好詩人。
孟郊下葬那天,韓愈親自扶棺。走到墓地時,他從懷里掏出一塊石頭——是當年孟郊送給她的“高山石”,孟郊說“這石頭堅貞,像咱們的交情”。韓愈把石頭放在孟郊的墳前,輕聲說:“東野兄,石頭我帶來了,咱們的交情,永遠不變。”
孟郊和韓愈的友情,最動人的地方,是“忘形”——忘了年齡差,忘了地位別,忘了客套話,像兩個光著膀子在泥地里打滾的孩子,怎么舒服怎么來。
他們倆最愛“騎驢覓句”。長安的春天,到處是花,兩人各騎一頭瘦驢,慢悠悠地走在街面上,看見有意思的景,就停下來寫詩。
有次走到曲江池,孟郊看見水里的鴛鴦念道:
“兩兩紅鱗戲,雙雙翠羽飛。”
韓愈立刻接:“明妝映波光,定立彈羅衣。”
旁邊路過的公子哥笑他們“窮酸樣還學文人作詩”,孟郊不管,反而大聲說:“我們寫的是心里話,比你們的艷詩強百倍!”韓愈跟著點頭,還對著公子哥做了個鬼臉。
他們還愛“喝酒論詩”。洛陽的小酒館里,兩人經常點一碟花生,一壺劣酒,從天黑喝到天亮。孟郊喝多了,就拍著桌子念自己的詩,念到“誰言寸草心,報得三春暉”,眼淚就掉下來;韓愈喝多了,就抱著孟郊的肩膀,說“東野兄,以后咱們一起隱居嵩山,天天寫詩,多快活”。
有次孟郊過生日,韓愈沒錢買禮物,就親手刻了一塊木牌,上面寫著“詩壇知己,生死不離”,送給孟郊。孟郊拿著木牌,翻來覆去地看,笑著說:“你這字寫得比我的詩還丑。”韓愈也笑:“丑是丑,可真心。”后來這塊木牌,孟郊一直帶在身邊,直到去世。
他們的“忘形”,還體現在“爾汝相稱”——在唐朝,只有最親近的人,才會用“爾”“汝”稱呼對方,一般人都用“君”“足下”。孟郊和韓愈,不管在詩里還是信里,都直接喊“爾”“汝”。韓愈在《醉留東野》里寫:
“我愿身為云,東野變為龍。
四方上下逐東野,雖有離別無由逢。”
——我愿變成云,你變成龍,我追著你跑,就算離別了,也不會分開。沒有“孟先生”“韓郎中”的客套,只有“我和你”的親近。
連他們的弟子,都習慣了這種“忘形”。張籍第一次見孟郊,是跟著韓愈去的。進門時,張籍還規規矩矩地喊“孟先生”,結果孟郊拍著他的肩膀說:“別喊先生,跟退之一樣,喊我東野就行。”韓愈在旁邊補充:“對,咱們都是寫詩的,沒那么多規矩。”后來賈島跟著韓愈學詩,孟郊還經常手把手教他“推敲”字句,一點架子都沒有——他們的詩派,不是“師徒森嚴”的門派,是“兄友弟恭”的大家庭。
元和十五年,韓愈路過孟郊的墓地,特意停下來,在墳前擺了一壺酒,兩個杯子。他倒上酒,一杯灑在地上,一杯喝了,輕聲說:“東野兄,我來看你了。這幾年,我把你的詩整理好了,很多人都喜歡讀,你放心。”
風穿過墓地的松樹,“沙沙”作響,像孟郊在回應他。韓愈坐在墳前,從中午等到天黑,念了好幾首他們當年聯句的詩,念到“我心隨月光,寫君庭中央”時,眼淚又掉了下來——他知道,這世上再也沒有一個人,能像孟郊那樣,懂他的詩,懂他的苦,懂他心里的“不平”。
孟郊和韓愈的友情,不是中唐文壇的“曇花一現”,是中國文學史上的“永恒傳奇”。他們相差17歲,一個是“詩囚”,一個是“文起八代之衰”的大家;一個窮了一輩子,一個官至吏部侍郎。這些都不重要——重要的是,他們在最苦的日子里,互相攙扶;在最窮的歲月里,互相牽掛;在寫詩的路上,互相成就。
就像清代學者紀昀說的:“韓孟之交,千古罕見。”他們的友情,告訴我們:真正的知己,無關年齡,無關地位,無關貧富,只關“靈魂的共鳴”——你懂我的“冷露滴夢破”,我懂你的“業精于勤荒于嬉”;你陪我落榜時的狼狽,我陪你貶謫時的委屈;你把我的詩當寶貝,我把你的心當靠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