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后的陽光漸漸西斜,像一杯被稀釋的蜂蜜,溫柔地灑在云棲村的每一個角落。院墻邊那棵老樟樹的枝葉濃密如傘,將陽光篩成細碎的金斑,在青石板地上投下斑駁晃動的樹影,風一吹,樹影便像一幅流動的水墨畫,輕輕搖曳。風里裹著山間特有的清涼,混著院子里晾曬的草藥香氣——那是薄荷的清冽、艾草的醇厚,還有一絲淡淡的金銀花甜香,絲絲縷縷鉆進鼻腔,沁人心脾。偶爾有幾只灰撲撲的麻雀落在院中的石桌上,尖尖的喙啄食著幾粒散落的小米,見有人走近,便撲棱著翅膀飛向樹梢,留下一串“啾啾”的清脆鳴叫,轉瞬消失在枝葉間。
蘇晴手里攥著一本厚厚的《青云問道》續集劇本,封面印著燙金的“內部研討版”字樣,邊角已經被她翻得卷起了毛邊,書脊處還用透明膠帶仔細粘過,顯然是被反復研讀的結果。她穿著一條淺杏色的碎花連衣裙,裙擺上繡著細小的雛菊,被風一吹,像極了展翅欲飛的蝴蝶。她的腳步既帶著幾分猶豫——怕自己的試探太過明顯,又藏著一絲篤定——堅信能從陸硯辭口中得到答案,就這樣緩緩走向正在院子里翻曬草藥的陸硯辭。
其實她早就算好了時間:前一天特意拉著張嬸嘮家常,旁敲側擊才打聽來,這個點陸硯辭總會在家翻曬草藥。她心里揣著那個盤旋了許久的大膽猜測,像揣著一顆滾燙的石子,這才借著“請教劇本”的由頭,特意來找他試探。此刻,她的手心微微出汗,將劇本封面浸濕了一小塊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封面上的燙金字,連呼吸都放輕了,生怕自己的心跳聲太大,暴露了心底的緊張。
陸硯辭正蹲在青石板地上,手里握著一把竹制的小耙子——耙齒細密,竹柄被摩挲得光滑發亮,顯然用了許多年。他小心翼翼地翻曬著鋪在舊葦席上的草藥,那些草藥被曬得半干,顏色從鮮綠沉淀成了深綠,葉片微微卷曲,邊緣帶著一絲干枯的黃。他穿著那件常穿的素色棉布褂子,領口洗得有些發白,袖口挽到小臂,露出結實的肌肉線條,皮膚是常年日曬后健康的黝黑,指尖沾著些許草藥的碎末,連指甲縫里都嵌著淡淡的綠。他翻曬的動作極輕,像是在呵護什么易碎的珍寶,每一下都均勻地將草藥攤開,讓陽光能充分照射到每一片葉子,偶爾還會停下來,用指尖輕輕拂去葉片上的細小灰塵。
“陸先生,打擾您一下。”蘇晴走到他身邊三步遠的地方停下,聲音壓得輕柔,帶著一絲刻意保持的平靜,生怕驚擾了這份寧靜,“我最近一直在琢磨《青云問道》續集的戲,有一段總覺得抓不住角色的魂,拿捏不準情緒,您要是不忙,能幫我看看嗎?”
陸硯辭聞言,停下手里的動作,緩緩直起身,腰間的舊布帶輕輕晃動了一下。他拿起搭在肩頭的藍布毛巾——毛巾邊角已經起了毛球,洗得發白——擦了擦手上的草藥碎末,動作自然又從容。接過蘇晴遞來的劇本時,他的手指不經意間碰到了蘇晴的指尖,蘇晴只覺得那指尖帶著草藥的微涼,還有一層薄薄的繭。他的目光落在蘇晴用熒光筆標注的那幾頁上,手指修長,帶著薄繭的指尖輕輕翻動著劇本,動作緩慢而認真,仿佛在研讀什么珍貴的文獻,連每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肯放過。
蘇晴標注的這段戲,講的是碧瑤復活后,第一次與張小凡相見的場景。劇本上白紙黑字寫著,碧瑤面對張小凡時,滿是愧疚與不安,臺詞里也多是“對不起,讓你為我受苦了”“都是我不好,害你牽掛這么多年”之類的表述。蘇晴琢磨了好幾天,對著鏡子練了無數遍,可不管怎么演,都覺得情緒單薄得像一張紙,少了點角色該有的復雜層次感,總覺得差了點什么。
片刻后,陸硯辭抬起頭,目光落在蘇晴臉上,那眼神平靜卻深邃,仿佛能看透人心。他的手指指著劇本上“碧瑤垂眸,聲音哽咽”的臺詞處,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業,像一位資深的導演在指導演員:“這里,你可能誤解了碧瑤的情緒核心。她要表達的,或許不是你理解的愧疚。”
“不是愧疚?”蘇晴猛地愣了一下,眼睛瞪得圓圓的,眼中滿是疑惑,她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劇本,又抬頭看向陸硯辭,語氣帶著幾分不解,“可劇本里明明寫著她‘滿心愧疚’,臺詞也都是道歉的話……”
“嗯。”陸硯辭輕輕點頭,打斷了她的話,目光重新落回劇本上,聲音低沉了幾分,像是能透過冰冷的文字,看到角色鮮活的內心,“你看這里——張小凡見到她時,眼里的自責比她的愧疚更重,他覺得是自己沒保護好她,才讓她受了這么多苦。但碧瑤看到他這副模樣,心里真正的感受,應該是‘怕’。”
“怕?”蘇晴皺起眉頭,喃喃地重復著這個字,腦子里像被投入了一顆石子,瞬間掀起了漣漪,“她……她為什么會怕呢?她好不容易活過來,應該是開心才對啊。”
“她的開心,早就被‘怕’蓋過了。”陸硯辭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共情,仿佛他親眼見過碧瑤的掙扎,“她怕的是,自己這一次的‘死而復生’,不是對兩人的救贖,反而是給張小凡再添一道沉重的枷鎖;她怕張小凡會因為這份‘失而復得’,從此把‘保護她’當成一生的負擔,再也無法輕松地生活;她更怕,兩人之間隔著那段慘烈的過去,隔著她為他擋劍的生死別離,隔著這十年的空白,再也回不到當年在草廟村時,那種純粹的、無憂無慮的相處模式。這份‘怕失去’的恐懼,才是她情緒的根。”
他頓了頓,手指在劇本上“碧瑤沉默不語”的標注處輕輕點了點,又補充了一個極其細膩、連蘇晴都未曾想到的細節:“還有,碧瑤剛醒來的那段時間,可以給她設計一個無意識的小動作——比如,她說話時、沉默時,會時不時下意識地抬手,用指尖輕輕摩挲自己當年擋劍的胸口位置。這個動作不用刻意去演,要像呼吸一樣自然,是她潛意識里對那段創傷記憶的本能反應,也是她內心不安的一種外化表現。有了這個細節,角色的情緒就不是浮在表面的‘愧疚’,而是藏在骨子里的‘怕’,層次感會更足。”
蘇晴聽得目瞪口呆,手里的劇本“啪嗒”一下從指尖滑出,好在她反應快,連忙用雙手死死抱住,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。她低頭看著劇本上的臺詞,再結合陸硯辭剛才說的每一句話,只覺得眼前像是被掀開了一層迷霧,豁然開朗——原來碧瑤的情緒不是單一的愧疚,而是藏著這么復雜的“怕”!那種怕給對方添負擔、怕回不到過去的細膩心思,瞬間讓這個角色鮮活了起來。
尤其是那個“摸胸口”的細節,連《青云問道》的原著作者“山民001”都沒在任何公開資料里提過,劇組的編劇團隊開會討論時,也從未有人想到過這個能讓角色立起來的點睛之筆!可陸硯辭卻能說得如此精準,如此貼合碧瑤的內心,這哪里是“瞎琢磨”,這簡直就是站在作者的視角,在解讀自己親手創造的角色!
她猛地抬起頭,緊緊盯著陸硯辭的臉,眼睛里閃爍著震驚與篤定的光芒,嘴唇微微顫抖,像是有無數話堵在喉嚨口,半晌才喃喃道:“您……您比‘山民001’本人,還懂碧瑤!連我們劇組的編劇都沒提到過這個‘摸胸口’的細節!這……這根本就是作者視角啊!您怎么可能只是‘看書細’?”
陸硯辭像是沒察覺到她語氣里的震驚與質疑,只是平靜地接過她遞回來的劇本,輕輕放在石桌上,語氣依舊淡淡的,聽不出絲毫波瀾,仿佛剛才那段顛覆蘇晴認知的分析,只是一段無關緊要的閑聊:“我只是平時看書看得比較細,又喜歡琢磨角色的心理,隨口說說而已,不一定對。你要是覺得有用,就參考一下;覺得不合適,也不用放在心上。”
說完,他便轉身回到葦席旁,重新拿起那把竹耙子,繼續輕柔地翻曬草藥。陽光落在他的背上,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,他的動作依舊從容,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生過。
可蘇晴卻站在原地,手里緊緊攥著衣角,目光緊緊鎖在陸硯辭的背影上。她的心跳得飛快,像擂鼓一樣“咚咚”作響,心里那個猜測,像一顆被春雨滋潤的嫩芽,瞬間沖破土壤,長成了參天大樹——陸硯辭,他一定就是“山民001”!這個想法越來越清晰,越來越篤定,讓她幾乎要脫口而出,問出那個藏在心底許久的問題。
院子里的風依舊輕柔,草藥的香氣依舊濃郁,老樟樹的葉子依舊沙沙作響,可蘇晴的心里,卻因為剛才那段短短幾分鐘的對話,掀起了驚濤駭浪,久久無法平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