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7章孟郊:《游子吟》到《杏殤》
這是他失去的第一個孩子。那時候他還抱著希望,覺得還有兩個兒子在身邊,日子總能過下去。沒過兩年,第二個兒子也走了,是得了肺疾,咳得喘不過氣,臨終前還拉著他的手說“爹,我想娘做的糯米糕”。孟郊跑到街上,冒著大雨去買糯米糕,可等他回來,孩子閉了眼,手里還攥著半塊之前剩下的糕。
又過了一年,最大的兒子也走了。這個兒子跟著他最苦,小時候在溧陽,跟著他吃咸菜粥,長大了幫他抄詩稿,連件新衣服都舍不得買。走的時候,兒子躺在病床上,跟他說“爹,別難過,我去陪弟弟們,您好好照顧奶奶”。孟郊看著兒子蒼白的臉,一句話都說不出來——他這輩子,連讓孩子吃頓飽飯、穿件新衣都做不到,還談什么“春風得意”?還談什么“為官一方”?
晚年的孟郊,像被抽走了骨頭。以前他還會去院子里寫詩,還會跟母親說說話,連喪三子后,他常常坐在院子里的杏樹下,一整天都不說話。春天,杏樹開了花,他就坐在樹下,看著花瓣落下來,像孩子的小臉蛋;夏天,杏樹結了小杏子,他就小心翼翼地把杏子摘下來,放在盤子里,擺到桌子上,像孩子還在時一樣,說“吃吧,甜著呢”。
有一天,一陣風吹過,樹上的小杏子掉了好幾個,摔在地上,摔破了皮。孟郊趕緊蹲下去,用手輕輕把杏子撿起來,吹了吹上面的土,嘴里念叨著“疼不疼?爹給你吹吹”。他看著摔破的杏子,就想起了孩子——孩子走的時候,也是這么小,這么軟,他連碰都不敢碰,怕碰疼了他們。
那天晚上,他提筆寫《杏殤》。九首詩,沒有一句喊“疼”,卻字字都是血淚。
“踏地恐土痛,損彼芳樹根”
——他不敢踩在地上,怕土地疼,更怕踩壞了杏樹的根,就像怕碰疼孩子的小身體;
“零落小花乳,斕斑昔嬰衣”
——地上的小杏子,像孩子小時候穿的花衣服,斑斑點點,可衣服還在,孩子卻不在了;
“靈鳳不銜訴,誰為扣天關”
——他像一只受傷的鳥,連哭訴的地方都沒有,只能對著天喊,可天聽不見他的疼。
在孟郊之前,中國文學里的“悼亡”詩,大多是悼妻子、悼長輩,沒人像他這樣,把筆墨落在年幼的孩子身上。他寫孩子的小衣服、小鞋子,寫孩子玩過的玩具,寫孩子沒吃完的糯米糕——這些最日常的細節,比任何悲愴的吶喊都有力量。
因為這不是文人的“雅痛”,是一個父親最真實的“俗痛”——是看著孩子從牙牙學語到撒手人寰的無力,是想抱一抱孩子卻只能抱到冰冷衣服的絕望,是吃飯時多擺一副碗筷的習慣,是夜里醒來喊孩子名字的空蕩。
《杏殤》里的孟郊,沒有了“苦吟詩人”的硬氣,沒有了“寒士”的倔強,只有一個父親的溫柔和脆弱。他怕土疼,怕杏樹根疼,更怕孩子在地下冷;他把孩子比作杏子,怕風吹壞了,怕雨打壞了,就像孩子活著時,他怕孩子凍著、餓著、生病——這份熾熱的父愛,藏在“踏地恐土痛”的小心翼翼里,藏在“斕斑昔嬰衣”的念念不忘里,比他任何一句“硬語”都更能打動人。
有人說,孟郊的人生是一場悲劇——孤貧半生,科舉三試,仕途困頓,晚年喪子,活得太苦。可他們沒看見,孟郊的情感宇宙里,藏著最熾熱的光。
他對母親的孝,不是“臥冰求鯉”的傳奇,是“臨行密密縫”的陪伴;他對孩子的愛,不是“孟母三遷”的刻意,是“踏地恐土痛”的溫柔。他這輩子,對自己“狠”——苦吟到手指流血,對命運“倔”——落第三次還不放棄,可對親人,他把所有的熱都給了他們。
他的“寒冰”,是對底層苦難的清醒,是對命運不公的反抗;他的“熾熱”,是對母親的牽掛,是對孩子的疼愛。這兩種情感在他身上交織,才讓他的詩有了溫度——《游子吟》的暖,《杏殤》的痛,都是他最真實的心跳,是不管過多少年,都能讓我們想起自己的母親、自己的孩子,想起那些藏在日常里的、最珍貴的愛。
如今,洛陽的杏樹早就不在了,武康的柴門也換了新顏,孟郊的詩還在——“誰言寸草心,報得三春暉”的愧疚,“踏地恐土痛,損彼芳樹根”的溫柔,還在我們心里。他就像一個沉默的父親、一個孝順的兒子,站在唐朝的風里,告訴我們:不管生活多苦,不管命運多冷,心里的那份熱,永遠都不能涼——因為那是母親的針腳,是孩子的笑聲,是我們活著的意義。